8018

    夜露冰凉，吴又可在敲门时感到了一丝无奈，作为现在军营里仅存的医生他需要定期检查一下孙传庭的身体状况，如果不是这位督师大人碍着面子平日里不佩面巾，他们都能省心许多。正当他腹诽着，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，孙传庭着一袭普通的皂色衣衫，如之前许多个夜晚一样微笑着迎他，颇有几分儒将风范，“快进来吧吴医师。”吴又可便急忙敛了神色，应了一声就随他进屋去。 
     
     查体时孙传庭始终是正襟危坐的老样子，这种紧绷的状态让吴又可有些无奈。这人似乎有种久居人上的傲气，即使三年囹圄也无法抹平。
    “大人可有坚持按我写的方子喝药？” 
    “这是自然。” 
    “那就好，这药多少能起到些防患作用。只是……”吴又可皱了皱眉，“适才观督师脉象像是心事过重，气血瘀滞，长此下去恐有伤脏腑，还是该安心定神才是。” 
    一丝讽刺的弧度爬上了孙传庭的嘴角，“这眼下疫情未解，战事吃紧，你说我该如何安心定神？”
    吴又可对行军之道一窍不通，却也知道情势不容乐观，只得摇头道“那我再开些安神的方子吧。” 
    “心病需心药，”孙传庭摆了摆手，“你替我尽快控制住瘟疫就是最大的良方。”想到当下营中兵不济粮不够又兼病患死伤的状况他就感到一阵疲惫。皇上迫他出关的圣旨仿佛一道道催命符咒，每日搅得人寝食难安。他们当他是收拾这一出破败残局的救命稻草，到头来却依然多方掣肘令他举步维艰。

    这些年一起征战沙场的同袍都已不在，或死于清军铁骑，或亡于流寇之手。背主投敌有之，慷慨赴死有之，这偌大一个王朝能领兵打仗的将领如今竟只剩他孤身一人。这多么可笑，煌煌大明近三百年的命运现在竟只系在他，不，他看了看面前正低着头的吴又可，是系在他们二人身上了。 

    “乱世之中做医者，你就不觉得灰心吗？你花一个月治好一个病人，很可能一刀就身死人手，”孙传庭向前探了身子，笑意未及眼底。那双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吴又可，又仿佛是透过他在看着别的什么地方，“这世道人命轻如草芥，你纵有妙手也是无力回天啊。” 
    “又可是医生，医家有医家本分，但尽职责，无愧于心。”他本想就此打住，但看着孙传庭的眼睛又不由自主地说了下去，“觉得灰心丧气的时候自然是有的，”医者仁心，这些年他走遍山川，见够了兵荒马乱，民不聊生，所见越多，痛苦也就越深，常觉自己空有悬壶济世的名号却难以普济世人，有心无力不在言表，“但疾患不因杀伐而止，这世道更需能医一人便是一人。”他轻叹一声，“我为医见惯生死，世上之人皆有命数，可有时也觉这乱世之人太苦了些。” 
      如今大旱又逢大疫，内忧外患，人祸天灾。也许腐朽就如同这疠气般无影无形，不觉间渗入根基，经年刻蚀，最终溃烂爆发，药石罔效。 
    “你说命数……”孙传庭将尾音拉的很长，烛光明灭，将他的面色映得晦暗不明，“你相信命数么？” 
    “我信命数，”他抬起头，灯火下在孙传庭的表情里发现了一丝悲愤凄然，不禁对这铁骨铮铮将军生出些同情来，“只是又可一介凡俗，哪里能揣度天意？唯有盖棺才能定论，才知命数为何，在那之前不过但尽人事而已。         这番话直说到孙传庭心里去，现今朝廷疲敝，沉疴难起，社稷风雨飘摇。世人纷传大明朝气数将尽，可他早已决心即使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，也要把这片山河扛起来，直到这沉重的王朝将他的脊梁压断。也许他会死无葬身之地，也许，但是也许，他会力挽狂澜，换得大明一线生机。 
    “说得好。”他见吴又可面目柔和，神情安详，真像有几分超脱之感，似乎只是看着，自己心里的烦闷就逐渐平息下去，“都说你们医者有大慈恻隐之心，今见先生，果真如此。” 
    “不敢当不敢当！”吴又可飞快地摆手，“那是祖宗大医精诚，又可不过一介普通游医，前些日子才被督师教训过医德不立，深感惭愧，难当如此评价。” 
    孙传庭哑然失笑，“你这却是教训起我来了！”他真正笑起来别有一番豪气，只是刚出牢狱又遇军情危急，竟是好久都没真心笑过了。然后他正了正身子道，“值此危急之际得遇先生，于事于情获益良多，也是伯雅此生一桩幸事了。” 
    吴又可感他信任，刚想谢过，便听到了一句让他头脑发蒙的话，“夜深了，先生今天就睡在我这儿吧。” 
    他被这提议吓了一跳，瞪大了一双眼睛，连说不敢。 
    “我敬先生为人，又得先生助力渡这难关，你我之谊抵足而眠未尝不可，先生有何不敢？”孙传庭伸出手扣在他手背上，那份炙热简直烧的他手腕生疼。 
    峰峦如聚，波涛如怒，山河表里潼关路。他们在这大明最后的咽喉险隘相遇，一起看这王朝兴亡，百姓疾苦，倒也生出不少患难之情知遇之感，吴又可其实打心里对孙传庭感到亲近。他们在这世上都有自己的路要走，相遇相知，再分道扬镳，迎向自己的命数，这番际遇也是实在难得。他抬起头看对方表情一派赤诚，倒是自己不好再推辞了。便只好道一句“那就叨扰督师了。” 
     
    直到躺在床上时吴又可还在后悔自己的决定，他常年游历在外，太久没有和他人同榻的经历，而此时身边孙传庭强烈的存在感让他浑身都不自在。可是透过空气蒸腾而来的热度却像是能渗进他身体里，让人莫名心安。他便闭上眼睛，在这种温暖的包围之中放任自己沉入梦乡。 
    而孙传庭就好过许多，吴又可身上带着淡淡的草药味儿，像是有些宁神的功效，长期紧绷的神经都随此逐渐放松，睡意比平时更早地席卷而来。 
   
    他们就这样一起沉沉睡去，竟是许久未有的好梦好眠。 
    梦里有大好河山绵延百世，无疾无苦，盛世清平。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END———————— 

2013.11.03